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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四十去青州
去青州,是想了卻一個二十多年的心愿--去看青州博物館里館藏佛像身上那種“曹衣出水”的妙曼。然而我并沒有直接去博物館,我需要先去逛一逛青州古城,感受一下這天下九州之一的地氣。這里畢竟是蘇東坡飲酒之后寫下“曉日著顏紅有暈,春風入髓散無聲。人間真一東坡老,與作青州從事名”的地方啊!
青州古屬齊國,和如今同屬山東境內的鄒魯不同,這里奔放大氣,富足的社會培養了自由浪漫的氣息。李清照和趙明誠在此廝守十年,夫妻二人合著《金石錄》,堪稱佳話。二十年前我曾在濟南漱玉泉邊的李清照舊居前徘徊良久,遙想著那該是一位怎樣如清泉般的女子。如今又在她青州的舊居里陷入沉默--彼時時局動蕩,家人深陷黨爭,平靜的生活之下,她的苦又豈止是“凄凄慘慘戚戚”所能訴盡。還有范仲淹,他在寫下名動天下的《岳陽樓記》之后五年,從杭州調任青州,正是在這里,實踐了“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精神理念。上不負朝廷,下善待百姓,如今青州城外的范公亭,依舊承載著青州百姓對他的紀念。
地處南北交匯的青州,歷史名人還可以拎出來一長串的名單,歐陽修、黃庭堅,等等。他們并非只是過客,那些精神或者物質流傳至今,無疑都成了給今人最佳的饋贈,比如偶園。清朝的馮溥,康熙的重臣,世人稱為馮閣老。除了會做官,他還是個園藝及園林建筑愛好者。馮溥在京做官期間,在崇文門外廉價買了一塊貌似無用的濕地,遍植柳樹,取名“萬柳堂”。時常與一干人等在堂內舞文弄墨,柳風茶香,好不快活!告老還鄉之后,又占了青州原明代衡王府花園的舊址,辟建園林,疊假山、立奇石、引清流、栽牡丹,據說為了與京城的萬柳堂對應,取“無獨有偶”之意,名曰“偶園”。
我這次去偶園,正趕上牡丹盛開,可惜前夜剛遭了一場大雨,落紅滿地讓人心疼,好在還有些依舊矍鑠的,司馬遷曾說齊風乃“寬緩闊達”,這雨后依舊盛放的牡丹,果真風采隱隱綽綽。
偶園里的“福、壽、康、寧”四塊太湖石頗有韻味,不過終究體量太大,略失了些靈性。倒是一方“大齊碑”吸人眼球。這里的“齊”不是前文提到的姜太公開創的那個齊國,而是指南北朝時期的北齊。碑文正文字數過千,均為隸書,秀柔之中藏著綿力不絕,大意是贊頌某人修寺弘法之事。此碑正文書法雖令人贊嘆,但我并不曉得這是誰人所寫,偏偏碑陰四個蒼勁大字--“龍興之寺”,我知道那是唐代大書法家李邕所書(金朝摹刻上去的)。
我這個書法半吊子的門外漢,之所以知道李邕,是因為有一段詩壇往事就發生在青州--李白和杜甫曾攜手拜訪李邕。
李邕性豪放,疾惡如仇,李白自覺與之應是意氣相投,沒想到見面后李邕似乎有些輕慢,于是他在《上李邕》中寫道:“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時人見我恒殊調,見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杜甫作為李白的超級迷弟和粉絲,趕緊隨即寫下了七絕《贈李白》:“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仰慕與呵護之情兼備,無以復加。
可惜,這是李白和杜甫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攜手同游。青州一別,從此天涯海角,俱是飄零客。
由李、杜到李邕,再到這眼前的“龍興之寺”四個大字。我在青州古城里兜兜轉轉,仿佛冥冥中有定數,在時光中繞了一圈,又回到那“曹衣出水”的佛教造像上來了,因為青州博物館里的那些佛像,正是出土自龍興寺的窖藏。
到達青州的第二天,晨起沐浴更衣,我去博物館“拜佛”。青州博物館是中國目前唯一一個設在縣里的國家一級博物館(青州現在是縣級市)。館名由書法家舒同題寫。對,就是那個自成一派的舒體創始人。舒同是中國書法家協會的創始人,也是他,曾作為山東省第一書記,積極反右擴大化和鼓吹農村糧食產量大躍進,在山東造成了的慘劇可以用“餓殍遍野”來形容,其后自身又在文革中被長期監禁和批斗。想到佛家講的因果報應,不免唏噓。
國家投資的博物館免費開放,是我個人覺得近年來最功德久遠的政策之一。以前我逛博物館時遇到的人通常寥寥無幾,現如今,旅行社很愛帶著一幫老頭老太來閑逛。雖然從看熱鬧到看文化之間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但是畢竟只有走進博物館,走近文物,才有可能真正的了解我們的歷史是如何塑造了我們自身。
老人家們大約逛了四十分鐘就離開了,我逛了近七個小時,中間餓了,就在走廊上吃了幾顆山東大棗兒,啃了一個山東大蘋果,看風追楊花,滿庭院的歡樂。
龍興寺出土的窖藏佛像大多是殘損的,少數還有明顯的修復痕跡。史學家們考證這批文物之所以當初被放在一個不足六十平方米的地窖內,是因為在北宋年間,青州地區佛寺有將殘損的古老佛像集中精心掩埋的弘法習俗。所以自北魏起,興盛了八百余年,在唐宋均為皇家甲等寺廟的龍興寺,在明朝初年被毀之后,我們至今還能有幸看到這些北朝時期的佛教造像杰作,而此地唐宋時代的精品卻已無處可尋了。歷史真的會讓人有時候都不知道該從何感嘆。
殘損并不妨礙美麗。龍興寺出土的窖藏造像從北魏晚期到北齊都有。我以前寫過山西大同的云岡石窟,從北魏早期的雄毅到晚期的清秀造像風格轉變,在那里看得非常明顯。龍興寺的造像正是繼承了這股“秀骨清像”的藝術之風,只不過到了北齊時期,更進一步,將佛像身上厚重繁復的衣衫都換成了蟬翼薄紗,而且緊貼身軀,猶如剛剛濕身出水。此外,彩繪描金不惜工本,讓一尊尊佛像真正美若天仙,再也不是威嚴得讓人不敢貼近,而是叫人生了親近心。只不過,這份美,美得太過令人心神蕩漾,細想不免有些不敬。
北魏后來分裂為東、西魏,之后北齊繼承了東魏,北周繼承了西魏。北齊是個很奇葩的王朝,用今天的眼光看,皇族可能都患有嚴重的遺傳性精神病,一開始都還正常,基本上二十歲左右就開始發作,裸奔、群淫、殺戮那都是家常便飯,這樣的王朝當然不可能長久,只存續了二十八年,就被北周滅了(北周后面就是隋,中國又一次恢復了大一統時代)。北朝是鮮卑族為主,青州是地理和文化的南北交匯處,此地的漢人和胡人都不在少數,所以這里的佛像藝術風格兼容并匯。
“曹衣出水”的藝術風格,有學者就認為是又一次受到了印度文化的影響所致。我倒是覺得,既然北齊的皇后可以在滿朝上下無人不曉的情況下,長期和僧人通奸(其實皇帝們更是荒淫無度),那么那個時代的審美情趣是直面肉體的美好而非精神至上,就并不奇怪。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古希臘的雕塑舉世無雙,而古希臘的男女關系,甚至男男關系,有興趣你們可以去了解一下。再說了,精神病與藝術之間總是有那么一絲絲微妙的不可言的關系,不是么?
好了,我就不瞎琢磨了,還是將精力留在每一尊佛像前駐足端詳吧。
背屏上飛天伎樂們的姿態略顯古拙,畢竟“吳帶當風”還是幾百年之后的事情;佛像的眉眼都開得很長,隨著時間的推進,越來越柔細;鼻梁自然是挺直的,嘴角的微笑似有若無;盡管佛像身上的衣衫或許受了來自印度的影響,面容卻日漸柔和,更加具有東方色彩。
見我在館內流連,保安忍不住走過來指著一些不易觀察到的角度對我說,你看看這里--原來在佛像的背屏側邊,還依稀可見彩繪的人物(也可能是羅漢)。這些人物畫雖不能與敦煌的壁畫媲美,卻也形神兼備,讓人忍不住又是凝視良久。至于那些保存較為完好的精品佛像,毋庸置疑,全都是最攝人心魂的一瞬間凝固而成。
他們的存在,打破了關于什么是美的爭論,讓你的贊嘆會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從內心升起的微風輕輕托起,然后送到嘴邊脫口而出。進而,你會感到有一股力量,像大河之水傾覆而來,將你攜裹住,卻又不至于將你淹沒,只是讓你體驗那種被高高擁起又忽然放下的奇妙的失重感,令整個人忍不住都酥了一下,軟到骨頭里。
除了龍興寺窖藏佛像,青州博物館里還有很多其他的寶貝,比如仇英仿的《清明上河圖》畫卷;以及唯一帶有漢字的漢代“宜子孫”玉璧等等。與“曹衣出水”并稱的“吳帶當風”,在青州博物館里也能找到對應的好東西--石刻館里的明代觀音菩薩像石刻。細看菩薩的左邊有兩行小字,上面寫著“唐吳道子畫像,明馮起震添竹重鐫刻”。
離開青州博物館,身輕心盈,忍不住又去古城散步。
齊地自古富庶,又是多種文化交流之所,即便是近代,青州城里的西式教堂、學堂、醫院也很早就頗具規模。幸運的是,這些建筑和古老的城墻、街道一起,都保留了下來,在宋代的老國槐樹下共同經歷著風風雨雨,為此方百姓遮蔭蔽日。
我沿著青州古城的中軸線一直往南走,直到出了阜財門,云門山、駝山躍入眼簾。
青山長遠,歲月不斷。不由地想起在青州博物館里的一件文物——萬歷26年(1598年)趙秉忠(青州人士)殿試的考卷——中國科舉制度1300余年,除了清朝之外唯一遺存下來的殿試狀元卷。殿試是皇帝親試,考的通常是策論。這次皇帝出的題目是《問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趙秉忠寫道:“臣聞帝王之臨馭宇內也,必有經理之實政,而后可以約束人群,錯綜萬機,有以致雍熙之治;必有倡率之實心,而后可以淬勵百工,振刷庶務,有以臻郅隆之理……”其實,就是強調“依法治國”和“獎懲分明”。
這份國寶曾經被盜過,還好罪犯很快就被緝拿歸案,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如今看只是上面留了些水跡污漬,算是萬幸。至于這其中所提倡的治國之精神,我們似乎也曾經弄丟過,希望如今也一并找了回來。
熙寧十年(1077年)的大年初一,四十歲的蘇軾在赴徐州上任太守的途中,經過青州城的制高點表海亭,他揮毫寫道:“花時千圃堆紅錦,雪晝雙城疊白波”。我也是四十訪青州。人生四十不惑,心愿已了。無法與曠世才子比擬,唯以此文紀念此行,將那些美一一悉心收攏疊好,放進自己的人生記憶匣子里。今后若有一天走不動了,就翻出來細細品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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